依西卓玛：“让每一位游客感到回家一样的温暖”

2020-12-02

原标题：依西卓玛：“让每一位游客感到回家一样的温暖”

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的久治县是旅游大县，被誉为“神山”的年保玉则曾吸引无数游客前来游览。2018年4月，当地政府为了保护和恢复三江源地区自然生态环境，将年保玉则景区彻底关闭，禁止一切户外和旅游活动。

年保玉则的关闭对当地依靠旅游业生活的人们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而县城内，藏族姑娘依西卓玛开的家庭式青年旅舍却凭借走“浸入式藏文化体验”的路线成为游客们眼中的一道别样风景线，热度不减。自幼放牛、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她努力走出牧区、藏区，去读书、留学，后来又重回家乡投身旅游和公益事业的动人经历，也感动了众多游客。

少时生活

“如果你要去读书，那我们就断绝父女关系。”

今年28岁的依西卓玛至今对年少时父亲和她说的这句话记忆深刻，那天她哭了一整晚，她形容那一刻“撕心裂肺的难受”。

她自小长在离县城30公里外的牧区，家里没有人会汉语，她在牧区自由自在长大。作为家里最大的女孩，依西卓玛跟哥哥很小的时候便帮忙放家里的几百头牛，她干活麻利，帮着母亲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万玛才旦导演的电影《气球》里演绎了藏地女性生活状态的一个侧面：不需要有多么渊博的学识和见地，只需要生儿育女、照料家庭即可，一代代人都是如此守着背后巍峨的雪山。依西卓玛身边的人们亦多如此认为。

图为依西卓玛

受当时牧区教育条件所限，依西8岁时，当地抽签选择每家能够去上学的孩子。她的哥哥抽中了，但父亲担心无人照料家中的牛，便将哥哥的上学名额转手送了别人。轮到依西卓玛抽，她没有抽中。尽管十分渴望去读书，但年幼的她无能为力。

在抽签上学的第二年，依西卓玛的母亲因难产而去世。当时她最小的弟弟只有1岁，养家糊口的重担彻底落在了常年在外开货车的父亲肩上。这一年，刚刚9岁的依西卓玛不再是孩子，她和11岁的哥哥帮着父亲分担生活重担，照顾3个年幼的弟弟妹妹。

为避免触景伤情，没多久，她的父亲跟人借钱买下了县城的一处房子，带着孩子们去往县城生活，她的哥哥则留在外婆家继续放牧。在年幼的依西卓玛眼中，那个连红绿灯都没有几个的小县城就是大人们口中提过的“城市”，陌生且未知，让她感到好奇的同时也害怕不已。

县城的生活倒也不难适应。很快，依西卓玛便带着弟弟妹妹们开始找各种“赚钱”的方法。从卖废铁能换来的1元至10元，到被他们视为“宝藏库”的垃圾场，穿的、玩的、用的，甚至是吃的……似乎这个宝藏库里什么都有。他们懂事地不向父亲要求任何东西。一年春节，父亲主动带回的糖果让他们雀跃不已，至今难忘。

“我第一次真正去到城市，是12岁时独自坐着车去成都。”她说，这一年在工地上做体力活，累到吐了血，被人送到医院。当时医生吓唬她，说再这样下去这辈子都不能干重活了，这让年幼的她很恐慌。不能做体力活，也没有知识，她以后靠什么生活？所以她想到了做生意，去成都买点玩具和杂物回县城里卖，让生活宽裕些。

没想到来到成都，刚出车站她便懵了——她不认得那些汉语标志，也无法与人沟通，与外界的脱节感让依西卓玛窘迫不已。好在在认识的一位亲戚的帮助下，她还是成功进了300多元的货。虽然折腾了半天也没赚多少钱，但正是这次走出藏区，让她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语言的重要性。“无法跟人沟通实在是件很抓狂的事情。”她说。

县城读书不需要抽签。弟弟妹妹们一个个被送去上学，而依西卓玛当时已承担起一大半家庭重担，她想要读书的愿望也随着父亲日复一日劳累的早出晚归而再说不出口。她只好对着电视机里的动画片、电视剧自学汉语。

有时候，她会让妹妹教她汉语，从最简单的拼音学起，阅读很短的句子，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每一次进步都让她快乐不已。然而学习汉语小有成绩的满足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她想要去学更多的知识，去看看电视剧里演的繁华城市。

“我不甘心”

依西卓玛还是如愿走进了教室，在她18岁那年。

久治县的门堂乡里有一所活佛建的高职学校，供当地孩子学习技术、藏语、英语。事无巨细跟妹妹叮嘱过家里的事务后，她悄无声息离开了家，没有惊动任何人。可惜刚刚进入学校，她就被哥哥逮了个正着。

哥哥那时在门堂乡娶妻安家不久，跟着乡里的牧民好奇围观学校的入学仪式。见到依西，哥哥第一句话便是：“你在这里干嘛？”

如同被当场捉到的越狱者，依西紧张到无言以答，面对哥哥的质问和父亲打来的言辞激烈的电话，她一言不发，不知道该如何让父亲和哥哥理解她想要读书的决定。

最终，在她的坚持下，她得以留在这个小小的乡镇高职继续读书。所有课程里，她最喜欢的是语文和英语两个科目，她的刻苦和天赋也得到了老师的青睐。学校里，来自黑龙江的语文老师给她讲了很多外边的故事。到乡里支教的美国老师Zoe则给她描绘了除去“城市”外，远在地球另一端的那个更辽阔的世界。

Zoe在此期间一直帮助她、支持她，两人亦师亦友，是如同家人般的存在。Zoe带她走出大山，带她去了周边许多城市。在兰州，依西第一次坐到了电梯，她从13楼的酒店房间到大堂反反复复地乘坐电梯玩耍。在夏河县破烂的酒店里跟Zoe一起躲避屋顶漏下的雨……每件事依西都记忆犹新。

学习到的东西越多，她的求知欲也越来越强。没等到高职毕业，依西在朋友尕措的帮助下有了去云南一所语言学校读书的机会。香格里拉，那是座她闻所未闻的城市。

父亲知道她的行踪后再次暴怒，打来电话说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那天她情绪崩溃，哭得一夜没有合眼，只好反复安慰着自己，却又坚定着离开的决心。

在云南学习进一步拓展了她的视野，为了生活下去，她凭借自己源自藏族的歌唱天赋找到了在当地旅游场所演出的机会。凭借着自小在牧区奔跑锻炼出的强健体魄，一位俄罗斯老师带领她参加了不少国内和国际性的越野跑比赛，名次不错，获奖颇多。

接触旅游业

久治县的“神山”年保玉则是从2012年、依西卓玛去云南读语言那年开始在徒步旅行圈火起来的。偶尔一次回家时，她带着去家乡徒步的游客去看了她曾待过的牧场。当时“向导”于她而言是个新词，她并未想从中获利，只是觉得游客讲述的各自的故事很有趣。

虽然旅游业的迅速发展让当地人收入途径增多，但过多的旅游开发和不断涌入的游客也让当地淳朴的风气变了不少，人心经不起利益的考验。在听说有当地人在游客喝一杯奶茶后收取了35元的费用，她大为震惊。

网上有被“坑”过的游客写的游记，里边用戏谑的口吻写着：“藏族人手执念珠，嘴上道貌岸然念着**，心里念的却是钱来了钱来了。”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她的心。第二天，她不顾父亲反对，收拾好行囊去年保玉则做起了向导，不收一分钱。

图为依西卓玛

“游客和当地人的矛盾在于语言不通，我在其中做翻译可以减少些许冲突。毕竟一旦被‘宰’，游客回忆起这个地方，不会具体针对‘宰’他的某个人，而是会说‘你们看藏族人真坏’。”依西卓玛跑回牧区，跟老家的人们聊了整整三天，希望他们可以长远地看待旅游业。租马驮行李一天300元，扎营费20元，喝奶茶吃糌粑不要超过5元……依西条条列举，希望有统一的价格后，不再有漫天要价的事情发生。

“每个人赚钱都不容易，有信仰的民族不可以那样。”她说。

2013年，她回到家乡建立了自己的马帮，做起领队。依西的性格的确很吸引人，是久居城市的人很少见过的野性、自由、真正属于大山的灵魂。她不计较利益，热情地把旅游者带回自己家，所以她为徒步者做向导那几年，总是会得来源源不断的回头客和游客口耳相传的介绍。

生活这样过着。直到有一次，门堂乡的高职老师Zoe问她：“你想去美国读书吗？”

美国留学

“我们办理签证都比别人难，更不要说出国读书。”依西卓玛说，为了能让她成功走出去，当时还在读书的Zoe帮她争取进美国俄勒冈大学读书的机会，填写繁杂的申请表和证明书，申请奖学金，让自己在上海的男朋友为依西做担保人，借钱汇入她的银行卡做资产证明，甚至在成功来到俄勒冈大学读书后，还帮她支付了约10万元人民币的生活费。

依西卓玛在美国读的是语言，学英文。她回忆说，虽然在云南的语言学校学了四个月的英文，但在实际运用时，也就一句“hello”能运用自如。去往美国俄勒冈时飞机在洛杉矶转机，面对机场工作人员的询问她一句都听不懂。当时已经24岁的她再次感受到了12岁时独自前往成都进货时的无助和抓狂。

好在最终机场找来了会中文的工作人员，对方知道她是去学习语言时，看了看她，调侃说“你的确该学习英语了。”

图为依西卓玛在美国留学期间

留学期间，依西的室友大都是美国人，由于语言障碍，前三个月她几乎没怎么跟室友沟通过，每天说不到10句话。也想过放弃，但想想一路走来的艰难，她都继续坚持下来。2016年的圣诞节，她忍不住问Zoe到底应该怎么学习英文。Zoe反问：“你的汉语是怎么学的，那答案不就有了吗？”

这句话如同醍醐灌顶，她开始主动找室友沟通，决心以后只要没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就一定只用英语交流。室友们很和善，在知道她的情况后特意召开了会议，安排分工，每天该由谁来辅导她的功课，与她聊天。

会议之后，室友们每天都会放下手边的工作专门跟她聊天一小时，她也一天5个单词地往上积累着。在这些“没有血缘的家人”的帮助下，依西卓玛逐渐活跃起来，开始参加演讲等课外活动，向外国人介绍自己家乡的一草一木。

由于奖学金只有第一个学期有，第二个学期如何继续读下去成了她最大的难题。Zoe问她，“你想继续读下去吗？”依西卓玛说，“想。”为了这一句“想。”Zoe彻夜不眠，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写了一篇号召文章。室友们也行动起来，在校园里采访老师、同学，让他们谈对依西卓玛的认识，然后做成视频发布到网上。

没过几天，依西卓玛收到了学校的邮件，告诉她将继续给她两个学期的奖学金。“那么多人为了完成我的梦想而去努力，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努力呢？”后边几个月，她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至学业结束时，交流基本已经没有障碍。爱心是种传递，从那时起，她决定要像别人帮助自己一样，将这份善良一直延续下去。

回到故乡

虽然远走到了美国，但依西卓玛始终是思乡的，她在外写下的很多文字都与家乡有关。“若无美景我早已在思乡中死去。”她最喜欢青海的冬天，家人发来的家乡下雪视频让她怀念不已。

依西曾在自己的生活记录里写下这样一段话：冬天了，我闭上眼睛都能幻想出此刻的年保玉则一定很美。我喜欢吃雪，其实没什么原因只是单纯的喜欢。我喜欢下雪天上山大吼一声然后让雪崩追着我跑，我喜欢在雪地里打滚，我喜欢被冻到跺脚的滋味，我喜欢在灯光下看雪幻想自己翱翔在浩瀚的宇宙。

在美国的学习结束后，她回来了，重回藏区。很多朋友表示不理解，问她好不容易走出了藏区，为何又要回来。

“其实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久治县是我的家，我在藏区长大。”她说，藏区落后是因为有能力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人都在浑浑噩噩混日子。她不想白白浪费父母给予她的生命，更想为家乡做出点贡献。

图为她在景区捡拾徒步游客留下的垃圾

图为极具藏风的青旅房间

回到藏区后，她继续做着年保玉则徒步向导的工作，顶着父亲的反对，借钱将家里装修成了一个家庭式青年旅舍，虽然住不了很多人，但能给远来的游客家一样的依靠，晚上游客与他们一家在火炉旁边吃着简单的家常菜时很温馨热闹。

2018年4月，年保玉则景区（三江源国家自然保护区年保玉则分区）被关闭，没有了游客，亘古的延绵起伏的大山里不再有当地人无论如何都捡拾不完的旅游垃圾，数十万年前的冰川遗迹重归寂静。依西的事业也受到打击，她写自己的家乡：哎，人生就像山里的河水一样九曲十八弯，曲折多到有时让人喘不过气来。

游客减少后，依西卓玛在持续做青旅、向导工作的同时，她有了更多时间去开展自己的雪域莲花公益。今年8月，她又在县里开了家物流店，负责运送从成都到久治的各类快递。

最近，藏族小帅哥丁真在网络上大火，粉丝们纷纷给他寄去图书和生活用品，调侃丁真是第一个走红后被带去学习的网红。依西卓玛说，实际在藏区里“丁真”并非少数。虽然国家援青**工作持续开展，脱贫攻坚工程不断推进，但由于客观环境限制，藏区尤其是牧区的各方面条件都还比较落后。除了被人看到的丁真，更多没有被看到的藏区小朋友在教育和生活上都没有足够的条件。

依西谈及未来，始终离不开“坚持做公益”几个字。采访期间，依西卓玛在辛勤做着多个工作的同时，又为一所藏区小学联络到了100套冬季捐赠物资。“许多游客来到这里，除了旅游外有机会的时候我还会带他们去参加公益活动，给孩子们发放爱心人士寄来的衣服、书本。”依西卓玛说，这不仅仅是带游客们深入藏区体验，让家乡的孩子生活变好，她也希望孩子们可以通过接触这些远来的游客了解到更多事物，将来继续把爱心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