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印观察|家有厕所视作不洁:印度“厕所革命”困境背后的信仰)
最近,印度一桩因厕所引发的官司引起了世人的关注。拉贾斯坦邦一位24岁的女子因丈夫拒绝在家中安装厕所而申请离婚,这位女子已经结婚5年,由于家中没有厕所,她每天都不得不等到天黑才能去野外方便。法官认为,其丈夫的做法已造成对妻子的“折磨”,因此批准离婚。
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们或许会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笑,甚至不可思议,但是在印度,这桩案件所引发的法律效应和社会效益足以为印度社会带来巨大的震动,或者说,足以载入印度的“屎册”。?
印度的“脏”与“洁”
初到印度的人们一定会被各种“脏乱差”现象所惊倒,印度政府的旅游宣传口号 —— “不可思议的印度” —— 也被旅游者们谐谑地称为“奇葩印度”。恒河浮尸,神牛上高速,随地大小便,在漂满垃圾的河沟里沐浴……各种稀奇古怪的现象令人叹为观止。
记得有一次在印度坐火车,对面的印度小伙子热情地请我吃橘子。不过,当我在背包中翻出备好的垃圾袋、准备把剥下的橘子皮装起来时,遭到了他的坚决“抵制”。“不行不行,这样不是正确处理垃圾的方式”,他随后做了一个扔出窗外的手势,见我还在犹豫,索性抓过橘子皮,直接扔出车窗。“生于自然,化于自然。我们印度教讲回归自然,大自然可以把这些垃圾消化掉。”望着窗外铁轨旁遍布的垃圾,我顿感无语。
在印度教的寺庙里,不管地上多么肮脏泥泞,进到寺院中的人们都要脱掉鞋子,赤足而行。印度人“脏”与“洁”的概念与我们不一样,“信则洁,不信则脏”。在这里,“信”是信仰。在印度几乎每一种奇葩现象的背后,你几乎都能感受到“信仰的力量”。
遍地垃圾的印度。(朱诺摄于印度勒克瑙)
真的“信则洁”吗?
在被印度人占领的问答网站Quora上,有关“印度能否变得清洁”的问题有10多条,其中一位印度人的回答颇具代表性。他说:“印度是一个由野蛮人为主的国家……他们占了人口的80%……他们……吃着垃圾,住在肮脏的环境中……需求得到了满足,不希冀任何改变……就算我们剩下的20%的人放下自己的工作,把我们的余生都用来清扫他们产生的垃圾,我们也不够用。”
这个答案听上去是不是有点“种姓主义”倾向?20%,他大概指的是印度社会最高种姓的那些人。印度教的种姓制度已经广为人知了,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四大种姓构成了印度社会的基本结构。然而,在四大种姓之外,印度还有一个被排除在种姓制度之外的阶层 —— 贱民阶层(即达利特,Dalit,他们被印度上层种姓称为“不可接触者”)。这个阶层实际上相当庞大,大约占印度人口的五分之一。他们负责印度社会最“不洁”的工作,垃圾清扫、尸体焚烧、粪便处理等等,都是他们的职责。我一位深圳朋友在加尔各答开了家做手机生意的小公司,一开始他请了一位钟点工,每天来给公司打扫卫生,几天过后,他不得不另外多请一个专职打扫厕所的工人,因为第一位钟点工,拒绝为他打扫厕所。就算是同属贱民阶层,他们也有不同的分工以及由此而来的不平等。
2011年,印度中央邦的一位妇女娜莱(Anita Narre)因为丈夫家中不装厕所愤而抛弃丈夫、离家出走,她的故事经媒体报道后,在印度引起轩然**,后来被宝莱坞拍成电影,名字叫《厕所,一个爱情故事》。娜莱的丈夫一家是婆罗门,属于印度教最高种姓的阶层,她的公公坚决反对在家中修建厕所,认为家里配备厕所是“不洁”,只有到户外田间排泄,才是“洁”的方式。就连娜莱的邻居们也都嘲笑她,说她“违背了印度传统”,“忘了自己的根。”
对着《厕所,一个爱情故事》撒尿的印度男子。
“厕所革命”运动
娜莱的故事曝出后,一些国际组织纷纷跟进,发布了一些统计数字。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CEF)的数据表明,印度有将近6亿人在户外“解决问题”,占到印度人口的将近一半。超过53%的家庭(农村的比例更是高达70%)没有厕所,肮脏的卫生条件以及生活用水污染导致了印度农村80%的疾病,痢疾则成为5岁以下儿童的主要杀手。
世界银行的一项研究发现,由于缺少厕所和其他卫生设施,每年因为卫生相关疾病所导致的生产力丧失,为印度造成了540亿美元的损失。
娜莱的故事和那部改编的电影引发了印度的“厕所革命”。由于女性是缺少厕所的更大受害者,一些印度妇女组织首先发起了“争取撒尿权运动”(Right to Pee)。2020年底,现任总理莫迪上台后,又发起了“净化印度”(Clean India)运动,立志到2020年,做到印度“家家有厕所”(大约6000万家庭)。印度历届政府都会推出很多运动,目标很远大,口号很响亮,但实际结果都会有差距。“净化印度”运动也不例外。
按照印度政府的统计,2020年,印度建了490万厕所,2020年,580万。照这个速度,要想实现6000万家庭“家家有厕所”,2020年的大目标肯定实现不了。究其原因,是来自许多印度家庭自身的阻力。
我看到的一份材料上说,在印度,修建一个家庭厕所的成本大约是2万卢比(约2000人民币),印度政府补贴其中的一半,地方政府再补贴四分之一,家庭实际花费大约为5000卢比。这在经济高速增长的今日印度,对不少家庭来说,应该算不上是太沉重的负担。况且,对于贫困家庭,印度尚有一些非政府组织和公益机构为他们提供各种资助。所以,家庭收入不是阻碍修建厕所的原因,有些家庭甚至申请来政府修厕所的补助,给家里盖了新的厨房。
美国的莱斯大学(Rice University)进行过一项印度厕所调查,在2020年已经实现了“家家有厕所”的300个印度村庄里,大约有40%的居民仍在户外“解决问题”。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只有这样做,才是“洁”。
将厕所革命进行到底
“净化印度”十分艰难。怎么办?如今在印度,拥有手机的人数超过了拥有自家厕所的人数。宗教的因素固然难以改变,价值观的调整更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印度政府所能做的,是先消除阻碍“净化印度”运动进程的一些政府性因素,比如,将近80%的城镇没有化粪池,污水直接被排到河汊里。这个可以改变,政府需要投资。再比如,印度曾经允许地方政府征收一种“清洁税”,用来购置设备和雇佣人工清理粪污,这种税收不知在谁的任上被取消了,地方政府失去了财政来源,也就缺少了“清洁本地”的动力。这个也好办,可以交国会讨论,恢复税收。
尽管“清洁印度”的推进效率不尽人意,但印度政府没有放弃实现目标的努力。最近,印度政府开启了新的一波“羞辱战役”,利用电视公益广告节目和户外广告牌,嘲笑那些在户外排泄的人群。这其中,孩子们是“正义”的象征。
比如,在一则电视广告中,一名儿童正在责问一位成年人:“叔叔,你脖子上戴着领带,脚上穿着鞋子,但你为什么还在户外撒尿呢?这算什么进步?”另一个广告里的少年指责说:“你手里拿着一个智能手机,可你还是尿在铁轨上。”
妇女仍然是印度“厕所革命”的主力军。除了先前的“争取撒尿权运动”,印度妇女组织还发起过“没有厕所,没有新娘”的运动,号召那些待嫁女性“不见厕所不答应求婚”。拉贾斯坦邦的这起厕所官司更是得到众多女性的支持,由于印度的家事法庭过去对离婚案非常谨慎,一般只有在一方受到暴力虐待时才会批准离婚。而在这起官司中,法官认为:“在村子里,妇女需要等到天黑之后,才能响应‘大自然的召唤’,这不仅是肉体上的虐待,而且是对谦卑女性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