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传承者 | 一套能用一辈子,香格里拉木碗世家的故事
上桥头村位于金沙江支流岗曲河河谷,村子所在地属于干热河谷气候,鲜花簇拥,垂柳蓬茸,山坡上生长着仙人掌、稀树、灌木丛,气候非常舒服。
老村子过去是茶马古道的要冲,“藏康达木制手工艺作坊”就在河边,是一幢悬于峡谷岸边的传统藏居,景色宜人。旁边还有一座贺龙曾经带兵通过的红军桥,这里同样也有文成公主与木天王的传说。
迪庆岗曲河的干热河谷
“藏康达木制手工艺作坊”以木碗漆绘出名,二〇一〇年,曾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杰出手工艺品徽章”,“藏康达”为家族名。
鲁茸卓玛从十七岁开始,就在藏康达学做木碗,做着做着,成了藏康达家的情人,并嫁给藏康达·丹增旺堆,继承了丈夫木碗世家的衣钵,现在是村内三位省级非遗传承人之一。
鲁茸卓玛的代表作是糌粑盒,一种藏族用它来装糌粑、饼干的器具。由于制作时间长、工艺复杂,单个糌粑盒的售价在千元以上。二〇一三年地震后,鲁茸卓玛的作坊搬迁至新村,老房子则用作待客、木碗彩绘体验。
鲁茸卓玛站在岗曲河边的老房子旁
木碗是藏人从生到死、随身随行的餐具,不能随意丢弃,无论是旅行、转山、过林卡,还是婚嫁、随主人去往“新世界”, 有“一碗一辈子”的说法。有一首古老的藏族诗歌叫《情人般的木碗》——“丢也丢不下,带也带不走。情人是木碗该多好,可以揣在怀里头。”
鲁茸卓玛在糌粑盒盖上绘画
人们通过向身份尊贵的长辈、贵族、活佛等赠送木碗,来表达美好寓意和祝福,还通过将木碗放进玛尼堆和白塔献给神山,来与神灵沟通。此外,木碗还是身份尊卑、礼仪、个性的象征,在寺院寻找转世活佛时,木碗也是检验转世灵童之物。据说,真正的转世灵童会对前世所用的木碗非常熟悉,绝对不会弄错。
主讲述者:藏康达·丹增旺堆
藏康达·丹增旺堆与红军桥
来自马帮的传统
上桥头是茶马古道的要冲,因为是必经之地,运送普洱茶、日用品货物的马帮必须在我们这里住一晚,把我们的木碗、糌粑盒带去西藏。
民间传说中,文成公主就是从我们这儿去的西藏。上面一个村子叫做“西诺”,藏语意思是生小孩的地方。我们村过去叫“岗切”, 藏语木箱的意思。
小时候,我听老人说,文成公主(作者注:一说金城公主,滇藏沿线有许多关于文成公主与金城公主的传说)经过的时候,和迎亲的大臣生下孩子,不敢带去西藏,就把小孩装在木箱里面,顺江下去,到丽江附近的时候,被一个渔夫救起来,那个小孩就是后来威震一方的木天王(作者注:丽江木氏土司被称为“木天王”, 文成公主与木氏土司并非同一时期,故此传说为后人杜撰,可当作解释滇西北汉、藏、纳西关系的一种附会)。
村里的这条河叫岗曲河——“曲”是河的意思,这边是岗曲河,山的背面是金沙江,下山到四川的德荣。往这个山比较难爬,藏语叫它“资纳腊”。
因为这里是干旱地区,地势又险要,人在山上走,看得到水,却喝不上水。
小时候,我奶奶看到马帮从山坡上下来时,就叫我去义务地送水,这是我家的传统。我家在桥边上,茶马古道朝桥上过,红军长征也朝那儿过。
那是一九三六年五月,贺龙率领的红二方面军要翻过那座山,到甘孜跟张国焘的红四方面军会师。红军在资纳腊垭口遭到武装袭击,死过好多人。打仗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逃走了,躲到山里面去了。“红军桥”是后建的,听我父亲他们讲,过去没有铁索和钢索,过马帮的时候是竹索桥,是用竹子编织出来的(作者按:在云南德宏的大盈江上还保留着传统的竹索桥)。
为什么用木来做碗呢?一个原因是就地取材,我们这山上除了石头就是树嘛。另外一个原因是材质轻,也方便携带。
藏族传统的套碗一般是三件套,打开后一个碗放糌粑,一个碗盛菜,一个碗喝酥油茶,相当于现在汉族用的饭盒。
我们穿传统藏袍的时候,就直接将套碗放在藏袍里,后来带个包,也放到包里面。去别人家做客,客人都是自己带自己的碗,一到家坐好摆开,主人就根据你的碗倒茶、放菜。
过去,结婚也是自己带碗,就像现在的自助餐一样,挺卫生的,各人用各人的。主人家碗也不用去洗,吃完了就用抹布来擦一下,吃剩了也不浪费,可以带着走。
吃肉的话,自己配刀,用刀子削牛肉,筷子别在餐刀上。好一点餐刀是用银子做的,筷子是象牙做的。吃饭那一套工具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茶马古道的那些马帮全部是带这一套,自己用自己喜欢的,还干净卫生。像我平常去山上玩,去野外,或者去旅游的时候都是自己带着走。
现在年轻辈的已经被同化了,但年纪大一点的人还喜欢用,木碗三套件仍然很好销,只是量很难达到工厂一样。
藏康达木碗的历史
我不清楚我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做木碗的。我听父亲说,他当时是跟我爷爷和寺院里的一些喇嘛学的,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去问,当时没有这样的意识。
我父亲叫扎史孙诺,汉名叫做汪汉青,“扎史”和扎西是一个词,现在汉语翻译成扎西的比较多,好像听起来好听一点。
父亲在二十九岁时被请到西藏去做木碗,那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当时是拉萨的贵族、喇嘛寺里的活佛、堪布(寺院住持)之类的请的。他的手艺比较好,不然不可能来请他,现在布达拉宫里面,还有当时他做的木碗。他在西藏待了四年多,等他们下来的时候就听说内地已经解放了,然后再过了一两年,应该是一九五〇年左右,解放军就来了。解放后,上世纪八十年代村子里办过中甸县上桥头木碗厂,直到他一九九二年去世,他不在之前几个月,还一直在做木碗。
扎史孙诺与他的徒弟,这张照片曾经刊登于《民族画报》的封面。
我到布达拉宫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但他在布达拉宫里做的那些漆器都有。
记得他跟我说了哪些地方是他上的漆,一些经堂里的绘画全部是他上的漆,当然不是大经堂,是小一点的。那里面有他上过漆的藏桌,桌上还放着他做的糌粑盒呢。
糌粑盒是金色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生前还没有“非物质文化传承人”, 好像是国家级的工艺美术大师,民族画报社来采访过的,他带徒弟绘画的照片被刊登在了《民族画报》的封面。
藏康达家老糌粑盒
西藏、四川、青海藏区的人都来我们这儿买,可以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生产木碗的,主要就是我们这个村庄和奔子栏附近的几个村子。
我们的木碗和奔子栏木碗在样式、加工工艺、土漆绘制上有一点区别,奔子栏木碗一般不上漆。漆器特别是我家有名嘛,你在藏区问老一点的人,一问我的家族名“藏康达”全部都清楚。
我们这儿的藏族家有家名,村有村名。我的藏名叫旺堆,但你也可能叫旺堆,他也可能叫旺堆,我们就冠以家名,所以我的全名是藏康达·丹增旺堆。
上小学的时候,我的老师是汉人,当时都是学汉语了嘛,因为我叫“旺堆”, 就给我取名“王”,汉名叫做王德民,后来就一直沿用这个名字了。
我没有成为木碗的传承人,不是我对木碗不感兴趣。那时木碗厂效益不是很好,我父亲认为还是读书比较重要,因为他没读书,知识面就比较窄。后来我就一直读书,在职以后还去上了西南林业大学。
秘密是植物漆
木碗的木头主要采自树木的瘤结、根瘤,瘤结就是树疙瘩,树被虫这些咬了之后树脂流出来形成的一个包,或者是被自然的石头砸破了皮,就慢慢地长出树瘤来。树瘤的花纹比较好,树又不用被砍伐,把树瘤切了,但树还是会继续长。
树种一般是山里面去找的杂木,像杜鹃、野山楸、五角枫、三角枫等,杂木的生长比较缓慢,木纹、木材的致密度比较好,它是经过古人选择的,别的不说吧,你把它砸下去不容易烂,如果用一般的直木做,放下去就砸烂了。
树瘤有几种尺寸,八公分、十公分、二十公分都有,最大的有五十公分。花纹好的就保留它的自然花纹(作者按:如果花纹有祥瑞图案会被认为是天生的福相,如磷火纹、猪鬃纹、猫头鹰眼纹等),花纹差一些的就上漆、贴金箔和银箔。木材里面,“宝木”最好,几百年才结一个。
选好木材之后,第一步是将原生木头弄成粗胚的形状。首先要进行木材的干燥处理。我们这儿用的是水处理,就是在水里面把木材的水分煮干。
过去的人用大铁锅煮,现在有那种专用的铁皮箱,一个大箱里面可以装上百个树瘤。煮干之后还得阴干才能加工,煮到一定程度以后,拿出来阴干几个月到一年,再进行初胚加工,根据师傅的手艺,把它弄成自己的标准和形状。
过去加工初胚用脚踩,像踩单车一样,带动木材旋转,用车刀车出各式各样的形状,有大有小,现在可以用电动旋刨机来代替人力。
第二步是上漆。先将白色的木碗拿出来打磨,刷漆的时候,要先用砂纸抛光再上漆,因为我家是上大漆不上清漆,抛光完了还要打底色。
大漆就是植物漆,又叫生漆、土漆,来自天然漆树,不是化学元素。大漆是我们国家的国漆,像在故宫里面也用的是大漆,原来我夫人鲁茸卓玛也被邀请到去故宫去修复一些文物,后来因为她时间有限就没去了。
上完漆之后,放到阴干房里再次阴干。第一次是对木的阴干,这一次是对于漆的阴干。化学漆如果温度高到三十分钟至一小时就可以用了,但植物漆不行,阴干后必须要拿到太阳底下暴晒——技术好的师傅才能掌控什么时候能拿出来。
如果说标准是十分钟,任何时候的十分钟是不一样的,每天的天气不一样,跟温度、湿度和光照有关,今天十分钟,明天可能八分钟也可以了,如果有一天天气实在不行,也可能是二十分钟左右,都是根据经验来掌控。
在太阳下晒几天也要根据经验,看颜色的变化。有些漆上得不好的地方,又拿过来重新用砂纸打磨,然后再次上漆,刷漆之后又阴干、暴晒,反反复复好几道。等颜色均匀才算完成了。
藏康达木碗
这只是一个关于木头的过程,如果要加上绘画的话,中间又产生了很多复杂的工序,不仅打底要阴干,画后也要阴干,又贴金箔,反反复复拿出来……绘画也是用土漆,然后贴上金箔或者银箔,像一些镶银的雕龙,都是成品以后加上去的。
绘画除了大漆,还需要矿物原料、桐油,都是纯天然的东西。漆的颜色可以呈现无限种,你要调嘛,比如说红色的矿物原料放得多,就呈现出一种颜色,放得少,呈现出另一种颜色。
这些细微的变化,类似于画唐卡。唐卡里不是放那些金子、珍珠、松石、玛瑙、珊瑚吗?不同的矿物原料,全部都是取之于自然的。
我家木碗的底色最主要是金色、红色和黑色。黑色就是直接上土漆,生漆上出来的颜色就是黑色的,不加其他的调料。
大漆是我们去附近的维西找采漆的老百姓买的(作者按:从傈僳族手中购买土漆与桐油,是传统木碗漆的主要来源)。红色是银朱,是我们朝西藏买来的。金色就是贴了金箔、银箔,也是从西藏老板那里买的,产地不一定在西藏。
金色的一般都是活佛和喇嘛用的,我们老百姓一般用黑色、红色和原木色的。
藏康达木碗
绘画有动植物的图案,动物以龙为主,传统的图案是二龙抢宝,也许是受到汉文化的影响,也许以前我们藏区也有,没有考证过。过去来讲,龙的图案都是活佛、喇嘛才能使用,现在也不讲究了,大家都有都在用。
除了身份的区别,还有一个说法就是“父子不共碗,母女不共碗,兄弟不共碗”。 我家也是这样,这是历代的传承。我的木碗是我的木碗,夫人的木碗是夫人的木碗,儿子的木碗是儿子的木碗。男碗比较粗壮,女碗的样式要尖一点。
木碗的传承
我的夫人鲁茸卓玛十七岁开始在我家学做木碗,后来就嫁入了我家,现在是省级非遗传承人。
政府为了保护传统手工艺,每年会给一定的津贴,希望把它传承下去。每年东竹林寺、松赞林寺的喇嘛都会来我家定做。
为了传播木碗文化,我们还在老房子搞了个体验项目,一些酒店、旅行社的客人会过来体验,画一个木碗的价格是50至100元。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有人对大漆过敏。
很多年前,云南省社科院的一位教授来我们村调研,在我们家住着,他想介绍我夫人去故宫做漆器修复,但是我母亲年纪大了,她要照顾我母亲,就没去成。我妈妈也会做木碗,两年前不在了,活了八十九岁。我有两个小孩,每年他们有时间也会学做木碗,姑娘会做的多一点,但她是大学老师,有自己的工作。
木碗的优点主要是健康、经久耐用。我的那个碗十年左右了,也不会掉漆。我父亲做的糌粑盒已经经过四五十年了,越擦越亮,我家最老的一百多年前的木碗还是保持原样,没补过漆。但泥石流和地震把我家的很多东西弄没了,包括一些很老的木碗(作者注:名贵的木碗在迪庆可当作传家宝收藏,父子虽然不共碗,但爷孙之间可以继承木碗)。
奔子栏也在做木碗,各有特色,但现在西藏那边大多数买的还是上桥头的碗,因为我家父亲到过西藏,在那些地方做过,知名度比较高。
他已经教会好多徒弟了,但因为大漆、矿物颜料都比较贵,个人经费投入不足就做不了,跟做生意一样嘛,很多徒弟就改行了。还有我认为,现在不管年轻人也好,中年人也罢,每个人都是想尽快致富。木碗这个东西来得慢,又是手工的,工艺程序比较复杂,外行人看了,觉得和化学颜料的制品一样,而价格又有悬殊。所以做木碗的匠人少是有原因的。
鲁茸卓玛在糌粑盒盖上绘画
一个糌粑盒的成本包括劳务费和原材料,算下来可能就要到九百元左右。做糌粑盒要看天,如果实在要搞的话,要整一个专门的温室来进行晾晒,计算出它适宜的温度、湿度。我们没有这样条件,所以完全看老天爷的变化。有时候需要高温的时候没有高温,又重新要做。
不算初胚阴干的时间,做一个糌粑盒最短大概要十五天左右,长的差不多到一个月,刚好要放出来晾晒的时候,天气不好晾晒不了。所以这种工艺没办法批量生产,一年最多只能做一百来个。
做木碗找的钱是细水长流的,不会突然暴富。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原因就是比较苦,经济来源又少嘛。好处就是不需要出去打工,能有口饭吃,比一般做体力劳动的好一些。因为他有自己的产品嘛,物资紧缺的年代还可以以物换物,用这个来换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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